——追记公安部一级英模冯中成
■程华
一
这是一片风情迥异的土地。
超过50%的森林覆盖率，将这里妆点成长江上游一块碧色翡翠。这里历史深邃、物产丰饶，有巾帼英雄秦良玉故里的传说，还有“中国黄连之乡”“中国辣椒之乡”“中国最大莼菜生产基地”等美誉。这里交融生活着汉族、土家族、苗族、独龙族等20多个民族，摔碗酒豪放、啰儿调悠扬，一曲经典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唱得风轻云醉、山高水长。
这里，是位于重庆市东北部的石柱土家族自治县。这里山川雄奇，碧水汤汤。这里的人们，既有山的刚勇坚韧，又有水的柔软澄澈。行走石柱，如同行走于一幅壮美多姿的山水人文画卷。然而，就在这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给这片美丽的土地涂上了一抹悲怆的血色……
年7月21日。清晨的滨河公园，一弯碧水倒映着两岸青山，路旁绿树成荫，鸟儿于花间啾啁，空气清新甜润。石柱县公安局政治处副主任邓敏正沿河慢跑。
一个身着荧光绿色短衣短裤的中年男子从对面跑来。他板寸头，中等个，身姿矫健，步履轻盈。“中成，早！”邓敏笑着招呼。
跑步男子名叫冯中成，石柱县局交巡警大队车管所民警，石柱县马拉松协会会员，也是市局警跑团成员。他与邓敏是同事也是“跑友”，两个人还一起参加过马拉松。
“早哦！”满头热汗的冯中成咧嘴一笑。由于常年坚持锻炼，53岁的他身材健美挺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寒暄几句后，两人又迈开步子，各自消失在对方视线中。
邓敏万万没想到，这次碰面，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冯中成。
上午近11点，正在办公室忙着处理各种文件的邓敏突然接到县局指挥中心“冯中成在车管所被人捅伤，医院抢救！”
“什么？”邓敏一惊，医院。县局政委姚建龙等人也赶了过去。同时，正向分管局领导汇报一个专案的县局刑侦大队扫黑办副中队长谭江等人与特警大队、技侦大队民警火速赶往案发现场。
医院。手术室内外一片忙碌，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一大群民警守在过道上，神色焦灼中透着激愤，几名女警面带泪痕，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应激状态中缓过劲儿来。
根据多名民警、辅警与群众叙述，案件经过渐渐明晰……
这天周三，车管所特别繁忙。早上一开门，前来办理业务的群众便涌入查验大厅和服务大厅。除日常业务办理，每周三正逢全县摩托车驾驶员集中考试时间，加上出租车公司的二十几辆出租车也来年审，两个大厅都是排队的群众，门前空坝上停满车辆，几名窗口民警、辅警忙得不可开交。
上午约莫10点半，一个身形微胖的青年男子突然慌慌张张跑入服务大厅，紧接着一下瘫坐在地。年轻女警冯妍和辅警刘海霞起初以为男子中暑，近前一看发现他身上有血。就在这时，一阵惊恐的喧哗从外面传来：“杀人啦！”
院坝上，一个30多岁的男子手执利器狠命打砸停放的出租车，又疯狂地四处乱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目标。惊恐的群众纷纷躲藏呼救，现场一片混乱。
不好，有人行凶！
紧急时刻，正在服务大厅帮助群众网上办理驾驶证的冯中成迅速反应过来，一边让同事安抚和救治地上的男子，一边冲出大厅寻找凶手：“谁在行凶？”
凶手就混在人群中，离冯中成只有一两米的距离。而且凶手将刀藏于手中，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就在冯中成观察周边之际,凶手突然前蹿两步，挥刀刺中了他的腹部!
冯中成竭力想稳住身体。他踉跄着向前挪了几步，伸出手扶住大厅的玻璃门。鲜血从伤口涌出，将天蓝色警服洇染出一团团腥红。他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地，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玻璃门上，几只凌乱的血手印触目惊心。
最终，民警们合力将凶手制服。民警崔嵬、邓兵也不同程度受伤。整个过程仅仅几分钟。
“快救人！”民警、辅警与群众抬着伤医院狂奔。几个过路民工见状，冲上前合力推倒了道路中间的护栏，让伤者迅速被抬过马路……
事后，经专案组调查证实，凶手李某系当地人，曾在受伤男子陈某经营的出租车公司当驾驶员。李某因身体原因自动离职，近期又想重返公司，公司因满员拒绝了他。李某认为陈某断其财路，顿生报复恶念，在打听到当天陈某去车管所办理业务的消息后，他身藏一长一短两把匕首窜到车管所，先打砸出租车，随后持刀追杀陈某。身着警服的冯中成一声喝问，李某以为自己被警察发现，于是杀红了眼的他对冯中成下了毒手。凶手捅人的那把长匕首，刀尖上挑，刀身足有23厘米长……
“成哥是为了救群众和战友才站出来的！他这一刀是替我们挡的啊！”惊魂未定的冯妍呜呜大哭。
经医院全力急救，民警崔嵬、邓兵，群众陈某均脱离危险。而冯中成因腹主动脉、肝脏破裂引起大出血，再也没能醒来。
冯中成的妻子马建春急急赶来，她“砰砰砰”拼命拍打手术室的门，疯了似地哭喊：“中成！我要见中成！中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喊声撕心裂肺。然而她的丈夫再也听不见了。在场的所有人心如刀绞，悲泪长流。
冯中成（右）执法中二
得知冯中成牺牲的消息，石柱县局所有民警在悲痛的同时也深感震惊。谁能料到，日常为群众服务的窗口会发生恶性血案。常年坚持跑步锻炼的冯中成身体素质极好，反应相当敏捷，他怎么可能遭遇不测？然而，在了解事件的过程和前因后果后，大家又觉得这一切其实并不意外——危急关头，冯中成决不会袖手旁观！在群众生命财产遭遇侵害之际，冯中成一定会站出来！
年毕业于四川省人民警察学校的冯中成，入警不久就主动申请到边远的石柱县局马武派出所工作。派出所地处农村，辖区广阔，条件艰苦，当时一辆车都没有，民警下乡工作全靠一双脚，入户走访、调查办案、消防宣传、了解群众困难需求……走到辖区最远的洗新乡得5个多小时。一个帆布挎包、一只水壶、一把手电筒、一支笔和一个本，年轻的冯中成热天一身汗、雨天一腿泥，饿了啃馒头、渴了喝凉水，将一身橄榄绿融入这苍茫大山。
在马武那些年，冯中成熟悉从所里到农家的每条土路，熟悉山间一草一木，熟悉每个村落院坝，熟悉田间地头每一张淳朴的面孔。他连村民们哪家大门朝哪面开、哪家有几亩田地、哪家有几口人、哪家有什么困难都了然于胸。而他自己四十几公里外的家，却一两个月甚至两三个月才能回去一趟。除了交通不便，最主要的是工作忙。每次下乡，总有许多群众需要办事办证，还有人托他带这带那，他一件件记在本上带回所里，办好了就逐一送到群众手中。在大山深处，在那些憨厚的乡亲们眼里，一身橄榄绿警服的他既是冯公安又像小兄弟，他们总是眼巴巴地盼着他的到来。
年，冯中成被调往县局交巡警大队新组建的龙沙公巡中队任副中队长，这一干又是8年。龙沙辖区海拔～米，每到冬季必定下雪，下雪必定路面结冰，当地人称此路况叫“桐油凝”，意思是公路跟抹了桐油似的，滑得站不住脚。雨雪天，冯中成特别忙碌，每天带人开车路巡，发现隐患立即处理。
年1月，冯中成照常带着3名辅警沿途路巡。“桐油凝”道路格外湿滑，就算车轮装了防滑链也丝毫不敢大意。绵绵雨雪中，警车以低于20码的车速小心行进着。
突然，前方大约20米处，一辆放空的大货车从斜坡上倒退着下滑，且下滑速度渐渐加快。道路一侧便是十几米高的悬崖。不好！大货车没装防滑链，显然打滑失控。一旦翻下悬崖，后果不堪设想！
“下去！都下去！”冯中成当机立断，喝令三人下车，随后发动警车迎着一路下滑的大货车驶去！“咚——”一声，大货车被警车顶住，僵持了一下，终于停了下来！半晌，司机哆嗦着下车，脸色煞白语不成句，旁边3个辅警也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年大年初一凌晨两点，中队接报警，一名司机驾车带着家人回家过年，途中快没油了，便驶入冷水服务区准备加油，没曾想服务区停电无法加油。
司机多方求援却无人理会。空调没法开，走也走不了，眼看车上的七旬老人和3岁孩子冻得蜷成一团，心急如焚的司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报了警。
“别急，我们很快就来！”冯中成立即打电话四处联系，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在一家摩托车店里寻到了汽油。之后，赶到店里取了油，冒着雪上路了。
深夜，气温已降至零下十几度。雪片在漆黑的夜空中打着旋，又无声地跌落在结冰的道路上。靠着一柱车灯照明，警车缓缓行驶几十公里后终于到达服务区。当看到那束刺破暗夜的灯光，司机如同见了救星。他忙不迭跳下车，一把握住冯中成的手，鼻涕眼泪一齐冒出来。“没事没事，兄弟，你开慢点，一路平安啊！”目送司机一家远去，已是凌晨4点。
年春节前一个凌晨，一场大雪导致G50沪渝高速石柱段封闭，多辆返乡过年的车辆被困。接报警后，冯中成立即带着几个辅警，装上融雪剂、防滑链和食物赶过去。
黑黢黢的路上横七竖八摆满车辆，车轮大多没装防滑链，有的直接打滑歪在路边。又冻又饿的司机与乘客已经焦灼得有些躁动。
“大家不要急，听指挥，一个一个来！”冯中成带队在结冰的路上跑来跑去，撒融雪剂、逐车装防滑链、帮着发动车辆，还一边发放食物一边安抚大家。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连续奔忙3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将全部受困车辆带到了安全路段。
忙完了，天也快亮了。几个人这才发觉手脚已经冻僵，眉毛上挂了一层冰碴，浑身疲惫得几近虚脱。
类似的救援有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勇气、体力、耐力、经验的角力。对此，冯中成从无怨言：“群众有困难找警察，这是信任我们，我们不能辜负大家。”由于龙沙中队道路交通安全防范到位，那些年从未因为恶劣天气导致重大交通事故。
“别看冯队话不多，样子很古瞋（方言即严肃），但人特别实在，对群众、对我们真的好！”说起与冯中成在龙沙中队共事的那8年，辅警余建华屡屡红了眼眶。很长一段时间，中队就冯中成一个民警，几个辅警天天跟着他，冯中成待他们既像教官又像兄长，外出工作时总是教他们查车如何站位，如何保证自身安全；工作晚误了饭点，冯中成自掏腰包请他们吃热饭热菜，从不让工资微薄的他们掏一分钱……
让余建华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件事。他觉得，把这件事与7月21日发生的事联系到起来，就能看出冯中成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决不是一时冲动。那年，冯中成带余建华到镇上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两人正在现场忙碌，余建华忽然看见大约20米开外有两拨年轻人提着钢管和刀具，一场械斗一触即发。余建华一数，足有一二十个人。
“冯队，那边有人打架！”正在专心勘查的冯中成一听：“哪里？”余建华有点迟疑：“这事好像不归我们管……”冯中成果断地令余建华守好现场，随后大步冲过去喝令：“住手！”
不知是被突然冒出的警服吓住了，还是被冯中成一身正气镇住了，两拨人愣了几秒后迅速作鸟兽散。“万一那些人真的动手呢？对方可提着铁家伙啊……”事后，余建华心有余悸但也真心佩服，“身为警察，他就是有这个气场，遇见危险就站出来！”
三
从警30年，党龄20年。冯中成先后在4个派出所、交巡警大队下属的2个公巡中队工作过，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获个人嘉奖12次。随着工作部门几经变换，“小冯”渐渐变成了“老冯”，但有几点始终没变：一是长跑，还是天天跑，从不间断，风雨无阻。在他看来，当警察就要跑得过、打得赢，自己体能都不行，怎么保护群众。二是学法律，有时间就学，不但自学还报网课学。这两年，他先后通过了司法考试，拿到了律师执法资格证。同时，通过了两项高难度考试，在整个石柱县局多名民警中，算上他一共只有4个。
“成哥精通公安业务知识，每次我们争论法律问题，从来都是我输。他一见我有些恼了，便憨笑着摆摆手‘哎哎，不说啦，不说啦’。他对于法律法规的熟悉程度，让人不得不服！”冯妍感叹。
“他真喜欢学习。人家在旁边聊天聊得火热，他看书看得目不转睛。有次我们外出执勤，路上他打着手电都在看书。”车管所民警秦学峰说。
冯中成还有一个不变，就是倔。不是一般的倔，是水泼不进、雷打不动的倔。于是，有人私下送他绰号“冯铁头”。
“冯铁头”的“铁”，就是认死理，一根筋。切换成方言就是“铁脑壳”，即不懂变通和圆融。
冯中成的“铁”，从青少年时代便“初露峥嵘”。他的高中同班同学马庆回忆说，当年，他和几个县城的同学贪玩，而来自农村的冯中成学习特别用功。马庆几个自习时喜欢扎堆神吹，吹得眉飞色舞忘乎所以。一天上自习，他们又在说笑神聊，这时，冯中成神色郑重地走过来，显然是憋了很久，他满脸通红地批评道：“你们不要老是这么大声吹牛，会影响其他同学学习的嘛！”
马庆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这个“说话直杠杠”的同学。起初，他们并不太喜欢这个“爱较真”的家伙，但后来慢慢发现，冯中成其实是个很敞亮的人，对人从不暗里说小话、使绊子，有意见直截了当当面提；如果谁做作业遇到问题去问他，他从不借口推脱或不耐烦，总是热情耐心地给予解答；有时大家为小事争执几句，他也从不记仇，遇事该帮忙还照样帮忙。
“他一点心机都没有，不会花言巧语，更不会投机取巧，而且非常善良正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马庆与冯中成成了好朋友，这份友情一直延续到如今。“这个犟拐拐遇事不懂弯弯绕，偏偏又干执法这一行，搞不好就容易得罪人。我都劝他遇事别那么认真，但他硬是不听啊！”
事实如此。这些年，冯中成的“铁”一直没变过。
冯中成在马武派出所时，一天，他现场查获一辆超载农用四轮车，扣留了司机的驾驶证。不一会有朋友找来：“中成啊，那司机是我亲戚，放一马噻。”对方话音未落，冯中成硬邦邦地回答：“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这个口子我不能开。”磨到后来无效，朋友的亲戚依法罚款元。
一次，冯中成在路面执法时查获了一辆非法营运的面包车。又有熟人打招呼：“关照一下噻？熟人熟识的。”“这种事情莫找我，自己教育好你朋友。”最后，驾驶人被行政拘留5天。
有一年，冯中成所在的派出所查处了一起聚众赌博案，违法嫌疑人中有几个乡干部和冯中成十分熟稔，便赶紧找他帮忙“活动活动”，结果碰一鼻子灰，该被处理的一个都没落。
冯中成调到车管所后，他家一个从事货运的亲戚想多拉货多赚钱，就私自加装了货厢挡板，让他在车辆审验时睁只眼闭只眼。“法律面前一碗水端平！我帮你‘开后门’，群众怎么看？”亲戚气得不行：“不就是你随手的事吗？没见过你恁个六亲不认的！”
……
类似事情很多，一些人大惑不解甚至冷嘲热讽：“都是人情社会，他图个啥子嘛，想当官？不也没当上官吗？”“他恁个讲原则，啷个没穿到白衬衫呢？”“傻的，铁脑壳！”
尽管冯中成执法不近人情，但那些不理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为人正派、个性耿直，待人处事真诚不掺“假水”，对待群众更是发自内心地细致周到。
在马武期间，年前后，一场暴雨引发洪灾，低洼乡村被淹，全所民警都赶去抢险。河边老街上，一个独居老人被洪水困在屋里，情况十分危急。冯中成二话没说，蹚过齐腰深的洪水，将老人背了出来。
一次在外办理一个交通肇事案，问完证人笔录后已过了饭点。冯中成自己掏钱让辅警给群众买面条吃，吃完后又安排人开车送他们回家。
平时在外工作，看到路上有老人小孩，他总是停车询问，如无紧急公务，他会尽可能送他们回家。行至学校附近，他会放慢车速。逢下雨天，他也减速行驶，以免雨水溅到群众身上。“这些虽是小事，但也不能大意，我们开着警车就要注意形象！”他总是这么说。
调到车管所后，冯中成的工作任务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帮助群众学会使用“交通管理”APP。这是全市推行的一项便民措施，以前许多必须跑一趟甚至两三趟的业务，现在群众只要动动手指就能一键搞定。然而，对于偏远地区文化程度较低的群众来说，他们宁可多跑几趟也不愿上网“折腾”：“这东西我学不会，不搞！”
冯中成也算老同志了，网络应用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也是新课题。他边摸索边向年轻同事请教，很快就学会并熟练运用。本来所里在大厅给他安排了一个窗口，但他觉得隔着柜台不便与群众交流，干脆把办公桌搬到了服务大厅门口。群众来办事，一到门口，冯中成就会主动询问：“老乡你来办啥业务？身份证、驾驶证这些带齐了吗？”“哦，你应该到左边这个窗口办……”他一样一样给群众讲解清楚，绝不会让对方多跑冤枉路。群众不懂如何下载使用“交通管理”APP，他就手把手地教；有老人完全不会操作，他就直接帮他们下载安装，再一步步教会他们使用。办证需要照相，群众夏季多穿浅色衣服，经常导致照片上传失败，冯中成就把自己的深色警用T恤放在前台让群众穿用，穿脏了他又洗干净再放回原处。“石柱就我们一个车管所，大热天群众跑一趟辛苦呀，从黄水、马武过来就更远了，总不能让人家为拍照专门去买衣服吧！”他说。
因外表粗犷、嗓门大而被辅警余建华戏称为“武人”的冯中成，对待窗口群众却格外耐心细致——“上班早一点、下班晚一点、手脚勤一点、耐心多一点、工作细一点”，他自己总结出“五点”便民工作法，而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是真的“铁”。他的“铁”，对于违法犯罪的人和事，那叫铁面无私。对于需要帮助的群众，那叫掏心掏肺、铁血柔情。
四
冯中成并非“铁板一块”，他同样有血有肉讲感情。尽管执法严格、坚持原则，但他的公道正直让许多被处罚过的群众渐渐理解了他，还和他成了朋友。
今年40岁的刘华从事摩托车销售十几年了。年的一天，刘华骑着摩托车外出跑业务，被正在路面执勤的冯中成拦下：“你怎么骑车出行不戴头盔呢？”
机灵的刘华赶紧套近乎：“出门急忘了戴，下次一定注意！哎，警官，我常年跑车管所办业务，你们同事某某某都和我熟，请多多关照高抬贵手哈……”冯中成一皱眉：“对嘛，你做这个工作就更该知法守法啊，你都带头违反交规，那怎么正面引导你的客户呢？”任凭刘华磨破嘴皮，最终还是乖乖接受了处罚。
半年后一个傍晚，刘华又骑摩托车外出，途中为避让行人，摩托车一头撞上了路边花坛。万幸，这次他戴了头盔。他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擦破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看着头盔上碰掉的一大块漆，他一阵后怕：妈呀，要是没戴头盔，今天会不会就交代在这里了？那个冯警官处罚得对头，人家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啊！
几年过去。一天，又来车管所办业务的刘华看见了冯中成。他正头挨头、手把手地给一位老人讲解如何网上办证。心里早没了芥蒂的刘华调侃：“冯警官，你把桌子搬门口来，是不是不让我们进去办业务哦？”冯中成抬头笑道：“嘿，就是为了方便你们来办事嘛！”
两人慢慢熟了。刘华也学会了使用“交通管理”APP。“这个真方便！输入车牌就能查违章、交罚款，还适时提示车主年审、买保险……也是他教我的！每次我去大厅，他要么在耐心地帮群众办证，要么在主动给群众解答疑问。可惜，再也看不到他了……”
案发当时，刘华正在查验大厅办业务。他闻声跑到几十米外的服务大厅时，发现冯中成已经被刺伤倒下，凶手就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站在离刘华两米的地方。目睹民警崔嵬也被刺伤倒地，刘华又愤怒又害怕，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民警合力控制了凶手，他才猛醒过来，颤声高喊“救人啊！救人！”与众人合力抬起受伤的民警……
“当时那情景太可怕了！这种时候冯警官敢于挺身而出，我敬佩这样的民警！”在殡仪馆，刘华看到许多百姓包括马武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家哭着念叨冯警官的好，诉说着他热心帮他们办的一桩桩事：“啷个好人命不长嘛，老天爷你不开眼呐……”
如今，看到窗口民警忙不过来，刘华总会帮着招呼群众：“爷爷你到几号窗口呀？”“大姐你证件都带齐了吗？”最近，他还加入了交通安全宣传队，经常义务给群众宣传交通安全常识。
“人啊，还是不能只顾自己，要多做好事善事。”刘华说，是冯中成潜移默化影响了他。
“70后”周厚勇离异后独自带着小孩，一直没找到固定工作。一段时间，他情绪低落，感觉人生飘忽没有方向。
年春，周厚勇认识了冯中成。“冯警官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人很实诚。”冯中成听说周厚勇喜欢锻炼，就建议他练长跑。周厚勇担心跑不下来，冯中成便热情地鼓励他：“我带你跑！”
冯中成说到做到。次日清晨4点，两人开始结伴长跑。最初周厚勇不懂技巧，才跑几百米便气喘吁吁。远远跑在前面的冯中成立即返回带着他慢慢跑，还耐心给他讲解如何科学分配体力。
一个月、两个月……周厚勇以前练过冬泳，体力本就不错，练习得法，自然进步神速，从米、5公里、10公里……他越跑越远，越跑越快。一起跑步时，冯中成从不谈具体工作，但经常提到自己的职业，总说当警察就该对老百姓好，还说为人要真诚，不能虚伪，这让周厚勇很感慨：“这师傅，耿直、正派，长跑又那么专业，我认定他了！”
年深秋。一个凌晨，酣睡中的周厚勇突然被“来陪我跑步吧！”
“师傅，现在才3点哟？”
“高兴得睡不着，快来哟！”
一见面，冯中成就兴奋地告诉周厚勇，他通过了高级执法资格考试！
周厚勇并不懂啥“高级考试”，反正师傅高兴他就跟着开心。那天，他俩又跑了好几十公里，直到天光大亮。
“跑起来能忘掉所有烦心事！”冯中成常说。而今，周厚勇也养成了一天不跑就不自在的习惯，还参加了铁人三项赛：“师傅改变了我，让我也在长跑中找到了快乐与自信！”
那天，正在千野草场帮朋友照看生意的周厚勇得知冯中成的噩耗后，立即驱车往回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开一路哭一路，一直哭到殡仪馆。他两眼红肿臂戴黑纱，沉默地守了两天两夜。出殡那天，场面之隆重，送行者之多，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周厚勇伤心难过，也为自己是冯中成的徒弟而自豪。“戴黑纱的是亲人，师傅就是我的亲人。他走了，我要继续跑下去。因为他说过，人生就要坚持，有困难也不放弃！”
人们以不同方式缅怀这位普通警察。那天中午，正在饭店接待客户的马庆接到电话后当场泪奔。“一周前，中成还带着妻子请同学们吃饭啊！本是5月过生日的他笑哈哈地说，前一阵太忙了，这算补请大家哈！那餐饭，大家边吃边聊十分尽兴，谁知才几天，就天人两隔！”
深夜，在殡仪馆守夜的同学们流着泪为冯中成敬上一杯酒：“中成啊，你一生默默无闻，想不到竟以这种方式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可是我们不要你当英雄，我们只想看到活生生的你！”“你看，你的领导、你的战友，还有那么多群众都来送你了……”
回去后，一股冲动在马庆心中汹涌激荡。多才多艺的马庆会谱曲，会填词，还会唱歌。想起读书时，看着马庆弹吉它，冯中成满眼钦羡：“嘿，有文艺细胞就是好！”想起工作后，冯中成经常与他一杯清茶分享快乐与忧愁；想起被跑友们誉为“耐力王”的冯中成一身短打跑成一股旋风的英姿……马庆泪流满面。很快，一首饱含缅怀之情的《我们的英雄兄弟》喷薄而出——
……
忠诚
是你对党徽警徽的承诺
中成
是你闪亮的名字
忠诚
是你对人民群众的守护
……
赛场上矫健身影
定格成相片的传奇
曾经是那么英俊的你
突然成为万众缅怀追忆
我不敢相信你已真正离去
我只想你永远作我们的兄弟
……
五
马建春无法走出悲伤。都说岁月如梭，但于她而言，时光过于漫长。
家人担心，时时找她聚聚。若在往常，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马建春会高高兴兴下厨房。如今，她变得少言寡语，老是坐着发呆。没了冯中成与她分享一粥一饭，吃不吃、吃什么还重要吗？
丈夫走了，思念、苦涩与孤寂，一股脑留给了她。独生女心言22岁，刚刚大学毕业，现在重庆准备考研。马建春独自待在家里，闷极了就去街上、小区里走走。走着走着，她心里突然像被刀子狠狠剜一下，难受得眼泪哗哗。那条路，是他俩买菜回家的必经之路；那个穿蓝色T恤跑步的背影和他好像；那辆黑色摩托车，乍一看跟他生前骑了多年的旧摩托一样；眼前这碗绿豆面油辣子红艳艳，那是他以前喜欢吃的早餐……热烘烘的记忆那么多，一起生活的痕迹那么深，她如何避得开、逃得掉？
马建春老爱翻照片，看着看着，一抹笑意挂上嘴角，眼里却是泪光盈盈。这张老照片上的丈夫好年轻，橄榄色冬季警服，风纪扣扣得规矩，就像他的性情，严肃得有点木讷，让他说句漂亮话比登天还难。
国字脸，浓眉大眼。照片上的他笑容腼腆，让马建春又忆起26年前那个圣诞节。在热心人撮合下，清秀娇小的土家姑娘与一身警服的汉族小伙见了面，他就是那样腼腆地笑。后来她发现，他特别爱穿警服。一样淳朴内向的他们不懂啥叫一见钟情，但她第一眼就认定他“特别正直，让人觉得好有安全感”。不善言辞的冯中成工作忙，两人见面不多，但只要忙完了，多晚他都要跑去马建春的家见见她，哪怕深更半夜刮风下雪。“咚咚咚”，一听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马建春的爸妈便会心一笑：“这莽子（愣头愣脑的意思，但含亲昵之意）又来了！”
一天，冯中成扭扭捏捏送给马建春一张6寸彩照，拍的是他下乡时路过的鹰嘴岩。这倒无甚特别，特别的是照片背后那排钢笔字——冯中成赠媳妇马建春。“嗯……还有这个也给你。以后工资都给你。”他红着脸把一本存折塞给她。折子上那数字单薄得有点寒碜，但这是他的全部。
不会哄人的莽子，这就算是求婚了么？马建春偷偷笑了。
一年后的圣诞节，他娶了她。
那时，他在马武。居家过日子，油盐柴米是绕不开的话题。心言出生后经常生病，医院的，总是马建春和母亲。他好不容易回来了，身心疲惫的马建春忍不住抱怨：“人家当兵还有探亲假，你呢？一个月回不来两次……”他只是笑笑，抓起拖把把地板拖得铮亮。一次，女儿又发烧，刚好他在家，医院。医院护士一针扎偏，又扎了第二针。他守在旁边没说话，但心疼得直翻白眼。
心言的大姨爹刘代伟也是警察。那些年，冯中成老忙工作，经常不在家，细心的大姨爹不时帮忙照顾心言。心言慢慢长大了，有时冯中成回家关心她的学习，青春叛逆期的少女便拿大姨爹来说事：“哦，你还晓得关心我学习呀？恁个多年你管过我好多嘛？你看看大姨爹啷个关心自家娃儿的！”冯中成哑口无言，一脸失落。
他想弥补亏欠女儿的。只要心言喜欢吃的，他买来一堆，恨不得喂她全吃掉；只要心言生活上有需要，他从来都不吝啬钱。他还时常送她礼物：陀螺、玩具枪、望远镜，还有《孙子兵法》……“爸爸，你啷个净送我男娃儿的东西哟？”心言哭笑不得。冯中成认真地说：“幺儿，爸爸不希望你娇生惯养，想你像男娃儿一样勇敢坚强。”
“哟，爸爸又给你‘送礼’呀！”马建春佯装不满。他总是给她说：“工资卡都给你了嘛，喜欢啥自己买就好。”唯一一次“破例”是年春节，恰逢马建春生日，正在上班的他托花店的熟人送给她一束鲜花。马建春简直不敢相信，正上小学的心言说话更逗：“啊？爸爸居然还会送花？！花花好贵哟，不如给我买糖吃！”
再好的夫妻也难免拌嘴，他俩也不例外。她一向叫他“中成”，他平常唤她猪（她属猪），也喊“建春”，吵架时直呼“马建春”，但笨嘴拙舌的冯中成永远都是输家，总是气急败坏吼一句“不说了，不说了”，便独自去一边生闷气去了。
只一小会他便消了气，但决不肯直接“下矮桩”。他求和的方式通常是溜出去，提回一袋她爱吃的水果，闷声放在茶几上，然后故作淡定地瞄她一眼。马建春暗笑，坐下自顾自剥水果吃，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呀，就那犟脾气，我才不和他计较哦！”
冯中成还有个癖好：出个门遇到街坊邻居，他老问人家“你是哪里人啊”“你家住哪啊”。马建春尴尬得丢给他无数白眼：你职业病吧？说也奇怪，人家不但愿意回答他，还一起聊得火热：“兄弟，你马武人啊？村头王大伯，我在派出所那阵熟得很，治安积极分子呢！”“哦，老哥你以前是马武派出所的啊？我老挑就是二组的何三嘛！哈哈哈，好久喊他过县城来找你喝酒！”
几年前，冯中成调去车管所，一家人终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除了不会做饭，他什么都做。每天下班回家，他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嚷嚷：“我回来啦——我回来啦！”一定要嚷得有人应声了才作罢。马建春笑他“就像仔仔回家给爸妈报到似的”。他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一定要打个“你在做啥子哟？”“今天做了啥子好吃的？”天天如此。有时马建春正在厨房忙碌：“好啦好啦，一手油呢！天天都是这几句……”
让马建春特别难过的是，丈夫一生没享过啥福。他对自己吝啬，浑身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刘代伟说：“我有个用了多年的帆布包，到处磨起毛边，想扔掉买新的，他马上拿去用了。”可是他报网课学法律，一交学费就是两万块，眼都不眨一下。
冯中成牺牲后，刘代伟上他家帮忙清理遗物。衣服没几件，简陋的书柜里满是他爱看的书：《年国家司法考试辅导用书》《最新交通事故疑难案件裁判标准与实务解析》《公安机关执法细则释义》《民法典》《中华上下五千年》《鲁迅散文杂文精品鉴赏》……他们找出了他在石柱县图书馆办的读者卡、中国警官马拉松俱乐部印有“重庆·中国警察”的蓝白短袖T恤、年石柱县马拉松协会颁发的“最勤奋奖”奖状、四五张义务献血证……他一直在默默献血，连马建春都不知道。
一双跑鞋静静躺在客厅，脚头裂口大张。“中成舍不得丢，说天晴还能穿。”刘代伟哭了，马建春哭了：“中成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这样走了，一想起我就难受。”
听说县局要收集遗物，母女俩说啥都不干，心言更是哭得厉害：“不要拿我爸爸的东西！我想他了还能看看。”刘代伟只好帮着做工作，告诉她俩，县局要建冯中成事迹陈列馆，是为了让更多人记住他、缅怀他，学习他的精神。陈列馆就设在车管所，想他了随时都能去看……马建春含泪默许。好说歹说，心言也点头了。
心言是被大姨爹一句话打动的：“让更多人记住他、缅怀他。”她相信，的确很多人记住了他，也会有更多人记住他。那短短几天，泪眼模糊的她看到了很多，特别是出殡那天，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爸爸的灵柩上覆盖着国旗。8名年轻警察缓缓抬起灵柩，送行队列足足从殡仪馆绵延到十几里外的墓地。人们高举黑白横幅，含泪高喊“英雄一路走好”，尽管多数人心言都不认识，但她年轻的心的确被深深震撼。“爸爸只是个普通民警，却有这么多人赶来送他，怀念他，爸爸啊，女儿终于知道了你是多么值得崇敬。”
那天，邓敏也在送别队伍中。她看到了县局全体班子成员与民警，他们神情肃穆凄怆，庄严地对着灵柩敬礼。她看到了专程赶来的市局警跑团成员，他们特意穿上了印着“重庆·中国警察”字样的T恤，与冯中成家中那件蓝白短袖T恤一模一样。她看到了冯中成当年在四川省人民警察学校的同学们，她看到了父老乡亲从各乡各镇络绎赶来。她看到了马庆、刘华、周厚勇，看到了社区干部、小学生、拄着拐杖的老人……
“英雄，你一路走好！”人群悲呼，汽车鸣笛，声如洪流，震颤心灵，响彻云霄。7月的炎炎烈日之下，人们任凭汗与泪交织成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崇敬……
这片沃土，生他、养他，给他希望、欢乐、忧愁。这片土地，令他无比热爱并为之付出一生。而今，他以回归大地的方式，继续护卫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万家灯火、这里的父老乡亲。就像《我们的英雄兄弟》唱的那样——
……
忠诚
无愧党徽警徽的培育
忠诚
无悔英勇的牺牲
忠诚
人民群众将永远铭记
中成
你是我们的兄弟
……
本文原载于《时代报告》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