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麦收,但凡经历过的人,都会感慨不已,尤其是在咱内蒙的河套,那麦收的辛苦劳累,简直是让人脱皮掉肉的苦活计。虽然五十年过去了,但谁都不会忘记那段蹉跎岁月,尤其是麦收。也许往事有些遥远,甚至陌生,亲爱的战友,让我们一起回顾、重温那段不平常的往事吧……
七月,正是北疆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也是河套小麦成熟的时节。河套种的是春小麦,三月播种,七月收割,不像中原地区,种的是越冬的冬小麦。河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引黄灌溉,是全国小麦的主要产区。所产的雪花粉,是麦粉中的精品,出口到欧洲等国,广受赞誉。在国内,更是有口皆碑,就连关中八百里秦川的小麦产地、西安的一些百年面食老店用的高档面粉,也是河套雪花粉。
天下黄河富河套。阴山下的河套平原,沃野千里,得利于黄河,因为地势平坦,能够引黄灌溉。清末民初,大批的山陕移民,走西口来到河套,垦荒开发,引渠灌溉,使这里变成塞外的米粮川。电视剧《我叫王土地》,讲的就是那段历史。劳动人民的智慧与辛勤劳动,使河套引黄灌区纵横交错,渠道成网,浇灌着这里千百万亩旱涝保收的良田。
我们七连,地处中滩,是个农业连队,上千亩土地,主要种植小麦,另外还种玉米、大豆、甜菜、糜子米等。
连队的田地肥沃、规划成型,夏季来临,渠水环绕,绿树成荫。渠背田埂上,白杨挺拔成行,垂柳婀娜多姿,田地里麦浪滚滚,丰收在即,好一派塞上江南的丰收美景。
丰收是人们期盼的,麦收战役也要开始了。
战前备战
季节不等人,七月麦收是首要任务,每到麦收,团里下派“生产参谋”下连队蹲点指导麦收。连队要召开动员大会,连长指导员作动员报告,要求全体干部战士统一思想认识,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轻伤不下火线、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全力打好麦收战役,确保粮食颗粒归仓。各排表决心,大院里外贴着标语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誓死打好麦收仗!
同时,各项准备工作展开;每人发一把镰刀,一顶新草帽,草帽上面印着“屯垦戌边、建设边疆”的红字。一个军用水壶,一个挎包,女战士的挎包上用针线绣着“为人民服务”,包里装着饭盆儿,及女孩子用的物件。男战士,有的在包里特意装着一两块片石,那是为在地里休息时拿出来磨蹭镰刀而准备的。连队的张保管早已备好了上百把镰刀。木匠房里灯火通明,连队的两位木匠曹文深、杨俊,在加班加点地整修镰刀,安刀把。晚上,大院里叮叮当当的响声,一定是从木匠房里传出的。这镰刀,犹如战士手中的武器,所以,大家都在磨刀霍霍,在麦收战场上亮剑比试,一试身手。有人说:磨刀没法,用劲瞎擦。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好手磨出的镰刀锋利、不卷刃、好使、割起来飕飕的。
头三年,不准谈恋爱,后来禁令废除了,男女接触自由了。那些待磨的镰刀,就由男人们来磨了。那位手中磨着的镰刀,多是恋人的。即使不是意中人,男子们也都积极创造条件,抢着做好事,人人争先,努力赢得女孩子的好感芳心。你看吧,割麦时,如果一个人落在后面,而迎头有个人在迎接你,挖渠的时候,男男女女每人划分一段,这时男劳力的优势就显出来了,挖完自己的一段,赶到另一段,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也许是恋人,也许是出于同情帮助弱女子。女排有一名北京女知青,名字记不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叫她“小撅撅”。因为她瘦小,绑着两个小辫儿,走路一撅一撅的,大伙儿就给她起了个“小撅撅”的外号。每次挖渠,收工时她总也挖不完自己那一段。这时候,总有人会默默地帮她。要知道,一个弱女子干和男人一样的重体力活儿,那是多么艰难。当筋疲力尽、万般无助的时候,有人在默默地帮你,你会无动于衷、你会不感动、会生出另外一种“感情”?
女孩子也会表达感情。食堂打饭,一个女子磨磨蹭蹭地不走,其实在等心里的“他”。“找你有事儿”,一叠饭票递到手里,羞涩而去-------嘿嘿,再傻的小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无形的红线就这样牵上了,再后来,一起打饭,一起支个煤油炉子,一起开“小灶”。
同情也好,爱情也罢,反正是两颗心、两个人、一天天靠近,互帮互助,心心相惜,情感在潜移默化中升腾。人们常说;“患难出真情”。艰苦的环境,共同的劳作,相互的帮助,彼此发生好感,继而相互依靠而产生爱情。其实不仅仅是爱,更深的是“情”。那个年代,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更没有山盟海誓,有的可能一辈子都没说过“我爱你”,但纯洁真诚、相互信赖、相依为命、共度艰难、白头到老、却是终生不变的婚姻信条。
我们来看这样一个事实;五十年后的今天,当年的知青夫妇,离婚者寥寥。他们多数是平民百姓,并不富有,但生活充实而幸福。反观当今社会,生存环境不知比当年好多少倍,离婚率反而居高不下,且愈演愈烈,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勤保障也在紧张地进行。食堂杀一两口肥猪,改善伙食,连里甚至还派车到包头采购些时令蔬菜和日常生活用品等。赤脚医生备好药品,就连病号也安排到食堂帮厨或整理场面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畜牧排也不例外,把放羊、放马、喂猪、铡草出圈的,减员增效,挤出人员。大车班的四辆马车,只留一辆送饭,其余都停下来。畜牧排抽出十几个人,一律拿镰下地。
与人相比,机械的威力是巨大的,连里的一台收割机,一天能抵几十个人的作业量。所以,机修班也在加班加点地检修这台“宝贝”。
开镰收割
麦收开始了。清晨,东方呈鱼肚色,哨音响起,全连列队集合在大院里,犹如出征的战士,每人都是全副“武装”;头上一顶新草帽,脖子一条新毛巾,左肩挎水壶,右肩挎背包,手中一把锋利的镰刀。副指导员指挥大家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声嘹亮,响彻星空。指导员简短动员;“同志们,今天开始麦收,这是一场硬仗,是考验我们每一个人忠于毛主席的战场,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出大力,流大汗,坚决打好麦收仗,让粮食颗粒归仓!同志们,有没有信心?”“有!”铿锵有力的声音,连星星都被震撼的眨起了眼睛。连长布置任务;“九号地麦子已熟,今天收割九号地麦子,出发!”一条黄色的人流涌向田间地头。
太阳还没有露头,田间地头露水莹莹,鞋和裤子能湿半截。麦子发艮,割时有些吃力。康拜因开到地头,要开机收割了。机械进地作业,先要给收割机开出一条机道来,它才能施展开来。开始作业了,机声隆隆,挺立的麦子不断地被机子大口吞进,身后吐出一串串的麦秸、麦糠。而脱好的麦粒则源源不断地吐到相随一侧的拖拉机斗子里,蜕变成金色的麦粒了。
人工也开始割了。每六人一组,前面一人开垄打尧子,其他人随后把割下的麦子放到尧子上。每人三行一字排开。“嚓、嚓、嚓”麦子应声倒地,一行行地躺在人的身后。后面一人把割下的麦子捆成麦个子。我们畜牧排,开垄的好手,是李慧她们几个女子。
人人争先恐后,渐渐地,距离就拉开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头,实在是令人打怵。我(岳乃炳)个子高,腰弯不下去,老想站起来伸一伸,直一直。徐连长走到我身边笑着说;“大坦,你赶车是好手,割麦子就不行了,还不如那几个女同志,你看看,还有站岗的(没有割倒的麦子)。”我不好意思了“连长呀,这活儿是有劲儿使不上啊”。班长余向东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腰弯得像个大虾米,撅着屁股,别提多难受了。我们大车班多是身高树大的男子汉,赶大车、力气活儿不在话下,可要是比割麦子,那可比不女子们往往是女子们接迎我们,大老爷们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畜牧排的几位女子,李慧、曹兰香、邢金旗、等几个女子都是割麦子的好手。割麦这营生,你越愁,越割不到地头,老是抬头看,就没心气儿了。只有埋下身子,忍着腰疼,一路坚持下去。俗话说:女人坐月子,男人割麦子,真是受够罪的活计。
正是七月天气,骄阳似火,人们干得汗流浃背,汗水湿透了衣衫,索性脱掉衣服,穿着背心甚至干脆光着膀子干。头几天,脊背晒得像块儿红烧肉,油光发亮。再晒,脊梁胳膊开始脱皮了。晚上火辣辣的疼。老职工告诉;不能光膀子,要穿长衣服。穿上长衣,也不好受,一天下来,衣服上的汗渍一圈圈地泛着盐碱,酸臭难闻。
手上也打起了血泡,头一年割麦,没有经验,手上打起泡,用剪子剪皮,结果感染流脓。慢慢地找到了法子,用针沿着血泡边扎个小口,轻轻地挤出血水,或者用头发穿血泡,千万不能弄破,这样就不会感染发炎了。那也疼啊,忍疼干一气,麻木了,也就不疼了。手上的老皮,慢慢变成茧子,人,也由一个城里的学生,逐渐蜕变成农民了。
劳累一天,浑身脏污,麦芒麦糠钻进衣领袖口,浑身奇痒难耐。只想下了工,痛痛快快洗个澡。总不能一身污浊就躺下睡觉吧?那样,刺痒的也睡不着。干净、爱美、讲卫生总是人的天性,何况正是芳华正茂的女子。
办法总比困难多。白天,气温达三十多度。女排的战士们,早上出工前,打上盆儿凉水,一排排地放置在窗台下阳光照射到的地方,白天的暴晒,把水晒得温吐吐的,起码不是拔凉拔凉的。割一天麦子,人都累得散了架,尤其是女战士,吃完饭,赶紧用晒过得温吐水擦擦身子,头发蓬乱,夹杂着糠草,也顾不得收拾,倒头就睡过去了。早起,哨音一响,锅刷子小辫猴皮筋一扎,帽子一扣,匆忙上工去了,哪还顾得上梳洗打扮?要说那个年代,女子比男人更遭罪,吃苦受累更多。艰苦的环境,过度的劳累,致使好多人落下一身毛病,且伴随一生,有的因年轻时落下病根缠身,已经离世。
下地的人苦干奋战,后勤的人也很辛苦,就说食堂吧,每天起的比下地的人还早,三四点就起来,忙着做饭。麦收期间,伙食还是不错的,有菜有肉。食堂宰了自己喂养的猪,连队有菜园子,肉炒青菜,肉炒蒜薹,糖包子鸡蛋汤,变着样儿改善伙食。为的是让战士们吃饱喝足,有力气干活儿。说实话,我们连队还真没听说过吃不上饭,整天饿肚子的事。据我所知,十七团的各个连队基本情况也是如此,要说连队吃不饱饿肚子,事实有些出入。
抢运
到了第三四天,地里割倒的麦子已经不少,撂在地里,这时候,大车班放下镰刀,开始抢运麦子了。
抢运麦子这活计不比割麦轻松。我(乃炳)和杨瑞荣一挂大车,我赶车他跟车。这车倌和跟车的,一要脾气相投,二要配合默契,三要勤快,干活儿主动,尤其是跟车的,眼里要有活儿。拉麦时,先要用木椽把大车厢捆绑成大大的方木架子,底盘尽量大,才能多装车。三百多个麦个子才能装满车。装车时,把式,也就是车倌在车上,跟车的在下边手握钢杈,一个一个的往车上挑麦个子。
河套土地肥沃,麦子长得齐胸高,一个麦个子二三十斤,车码得越高,跟车的挑个子越费劲吃力。车停在一个地儿,不轻易动窝儿,远的麦个子距离车有二十多米。跟车的要高举麦个子一个个抛上车顶。一天要拉运六七趟,你想,这跟车的累不累?胳膊肿得老粗,疼的抬不起来,多亏年轻,歇一晚上,第二天照样出车干活。跟车的和车倌配合得好,麦个子抛上车垛,车倌顺势码好,纹丝不乱,码的麦个子相互叠压,不易散堆。杨瑞荣给我跟车几年,任劳任怨,配合默契,是个好帮手。我们一起地里拉庄稼送粪,上乌拉山拉柴,下包头送草,过黄河拉炭,一年四季,餐风露宿,摸爬滚打-------艰苦的岁月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五十年了,至今没有中断联系,打个电话,相致问候,聚一聚,叙叙当年往事,聊聊家长里短。老战友们在一起,心情格外高兴畅快,时间长了不见面,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缺点儿什么。
任班长是华农职工,三十多岁,大脸盘湿红脸。这人成天绷着个脸,不拘言笑,训人很厉害,我们都很怵他。小赵不愿意给他跟车,常吃他的“训面”。大车抢运麦子,时间紧,任务急,大家都是争分夺秒地干。装车,车倌在车上,跟车的在下,跟车的很累,要一个个挑着麦个子抛送到四五米高的车垛上,没有好体力是不行的。小赵一米八多的个子,粗胳膊大手,任班长看中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挑他跟车。
这装车可是有些讲究;垛上的人,顺着抛上来的麦捆,顺势就摆好,一个接一个,一层接一层,层层叠叠,好手装的车,即使道不平颠簸也不会塌垛,有的车倌码的垛,没走出地堰,就哗啦了。费气把力好不容易装好,稀里哗啦摊到地上,你说上火不上火!车上的人边码,边喊“好”,下边跟车的听喊声就知道上边装车人在哪个位置,麦个子就循声抛到手边,顺手一码,配合默契,省时省力。
怎奈这任班长闷葫芦一个,在上边一声不吭,小赵一个劲的往上抛扔,噼里啪啦砸在任班长的身上,这下子闷葫芦受不了了,“你他妈眼瞎了?想砸死老子!”小赵气不打一处来;你死人吗,不吭声,我就扔!任班长在上边嘴里不干不净、喋喋不休,气急了的小赵,“嗖”的一声,麦捆带着一把钢叉,掠过任班长的头顶,直插在身边!看着铮明瓦亮、近在毫厘的钢叉,任班长惊得目瞪口呆,一张红脸煞白,再也吐不出话来。还别说,至此,任班长对我们这些知青客气亲近多了。后来才知道,任班长所以不爱说话,脾气大,很大原因是,当年他父亲是山西雁北地区的一位领导,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家庭变故,他心中郁闷,看谁都不顺眼。
我与兰炯一挂大车。他是车倌儿,我是跟车的。我俩装好高高的一车上路了。那时候,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段还有浇地跑漏的积水,路上都是黄泥汤。拉着高高的一车麦子,晃晃悠悠地行走,走到马营长村西,路上有一片污水,车行到此,碾到一坑,“嗵”的一声,车向右边倾倒,侧翻在地。兰炯站在车辕上,急跳,我在高高的麦垛上,一下子被抛下来,正好掉进路边的渠里,四五米宽的渠,一人多深的水,我在水中乱扑腾,慌乱中,拽着渠堰边的苇子爬上岸来,活像个落汤鸡。虽是艳阳高照,仍然惊吓的瑟瑟发抖。车倌儿兰炯,则站在一旁发愣。辕马倒在车辕里,四蹄乱蹬。我的天,人要是压到麦堆下面,那还有活头?憋也憋死了。
看地
那年麦收,我(马金贵)已经调到大田班,连里安排我看地。割下来的麦子,一时拉不回场面,撂在地里,为防止丢失,要人巡逻看护。河套的地块大,有多大呢?这么说吧,我骑着马巡护。我们连队有几块地距离连队远,有四五里路,附近有村子,每到收获季节,有的老乡会偷抢粮。头几年兵团纪律严,讲究军民关系,对偷抢的老乡教育了事。后来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了哄抢。连队现役干部陆续撤走了,原劳改农场、华农的干部逐渐顶替担任领导,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新任连长叫许德庆,是原劳改分场的队长,东北人,身材魁梧,黑脸膛,络腮胡子,人很威严,也许是管劳改人员习惯了,很少看到他笑脸。这个连长厉害了,不惯毛病!
老乡们来了,三五成伙儿,满地撒开,看庄稼的寡不敌众,哪能看住?情况汇报到连里,许连长一听就火了,“妈拉巴子,反了她们了”。立马从男排抽了几名“愣头青”交代任务;“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把麦子看好,不管用啥办法,不能把人打坏,有事别找我,你们自己处理!”这几位,平时都是吊儿郎当的主儿,今儿个这差事,不用下地干活儿,好事啊,哥儿几个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又来了,一群妇女,拿着麻袋绳子,准备哄抢一番。殊不知,今儿个可碰上茬了。隐蔽在沟边的这几位窜出来,挡在这伙妇女面前,警告她们不准进地,赶紧回去。这些妇女已习以为常,根本不听劝告,照样撒开哄抢。看来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眼色行事,几个人围住了挑头的几个“二老板”(当地人叫中年妇女“二老板”),夺下她们的工具,往外轰赶。这些“二老板”,撒泼耍赖,哭叫成一片,奋力争夺。以为和以往一样,拿她们没办法。大嫂啊,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些嘛人,吃你这个?折下地边树上的柳条,照着腚,噼里啪啦就抽。今儿个可遇上愣货了!这伙妇女忙不迭四散而逃。往后,这哄抢庄稼的事就少多了。
每到麦收季节,地里的麦子一块块地割完了,河套地方,地广人稀,种庄稼比较粗放,收割过的麦地里,丢落在地里的麦子不少,而且割下来还没拉回场面的麦捆都撒在地里。由于地块大,看庄稼的人跑不过来,除老乡们偷抢外,难对付的是连里的家属。每到这个收获季节,家属们也一伙伙儿地到地里来,麦收捡麦子,秋收捡黄豆、玉米、甜菜等,一年下来,那一家也能收个三几百斤粮食。在河套,粮食毕竟不是那么金贵,要不为啥穷苦人们要走西口呢?
说起来,还真有意思,人家在地里是“捡”麦子,可咱们的家属是在“剪”麦子。您可能不明白了,怎么是“剪”呢?连队的家属们,每人夹着麻袋,手里拿着剪子,一伙人撒到麦地里。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捡丢落在地上的零散麦子,瞅准看地的不在,拿出剪刀,撑开麻袋,“嚓、嚓、嚓”地剪起了麦穗。这哪是‘捡’,分明是‘剪’呗。其实,看地的早就看到了,也没办法,都是家属,更无奈的是连队领导的家属,干脆躲得远远地,睁只眼闭只眼,只当看不见。
这些家属们大都对农活儿熟悉,所以干起来很麻利,一天下来,能“剪”不少。畜牧排的老赵老婆,正怀着二胎,已经六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一扭一扭的跟着大伙儿,别人利索,剪得快,她身子不方便,人家的麻袋满满当当回去了,她的麻袋还不满,这样回去又不甘心,急的坐在麦个子上直抹泪。我在畜牧排时,和老赵在一起干活,这个时候你能看着不管?没办法,赶快帮她装满麻袋走人。她挺着个大肚子,自己走路都不便,还能扛个大麻袋?替她送到营房外边(不能送到家),老赵再接她回去。您看,我这究竟是看地呢?还是帮着运“脏”呢?
还有一桩记忆深刻的往事。
当年,大批的机关干部下放到兵团接受锻炼教育。内蒙古文联的干部,有一部分下放到我们连队。这些人中,有作家玛拉沁夫、乌兰巴干、张长弓,画家官布、野拉,还有内蒙杂技团的约六七十人。这些人和我们一样,吃的是一个食堂,睡得是大土炕,干的是一样的活儿。只不过他们整天闭门学习,批判。每周下地参加几次劳动,农忙时节,和我们一样下地干活儿。
那天,我巡逻看地,看到一位妇女肩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走来,大热天,这是给地里割麦的人们送水来了。我的水壶已干,渴得要命,赶过去想喝口水。送水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又黑又瘦,我认得,她是文联的干部。我要喝水,女人给我舀了半缸子,没言声。我要灌水壶,女人开口了:“同学,水壶就不要灌了吧,好不好?”我有些不悦,不就灌点水吗?女人有气无力的说:“我身体不好,没力气,你看我这一担水,只剩这么多了,人多不够喝啊”。确实是,一担水两只桶,每只桶里只有半桶水了。想来是体力不支,四五里路,摇摇晃晃地一路走来,一半都晃在路上了,我再没好意思灌水,目送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两只咣里咣当的水桶,走远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用“同学”来称呼我?这让我感到有些亲切,只有老师对学生这样称呼,已经很遥远陌生了。它让我想起了学校、老师和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后来我才知晓,这位妇女,是现内蒙古自治区主席布小林的母亲珠兰其其格,那时正受批判。有言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宦海沉浮,人生莫测,这人世间的事有谁又能说得清楚?
印象深刻的还有玛拉沁夫。玛拉沁夫,现代著名蒙古族作家。当年四十多岁,敦实的中等个子,白净脸,留着寸头。工余饭后,常和我们打篮球。也许是我们大车班的人多是呼市知青,或是别的原因,他常夹着理发工具到我们大车班给我们理发。他很近人,也健谈,往往是边理发边和我们聊天,劳动、生活、感受-----文联还专门邀请我们大车班班长于向东给干部们做兵团战士在广阔天地战天斗地、接受再教育的事迹报告,引起很大反响。要知道,我们大车班可是年年的优秀集体。
不久,《人民日报》刊登了玛拉沁夫的长篇通讯《海阔天空》,以我们大车班为原型,热情地讴歌了兵团战士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感人事迹。以后才明白,玛拉沁夫常来大车班,那是在体验、搜集素材呢。我在兰宁远的的博客上,看到他在北京专访玛老的照片,老人家还是那么结实,健康,如今该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了吧。玛老,您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在兵团的往事吗?还记得七连大车班和您一起打球、理发、那些朝气蓬勃的小伙儿子吗?如今也都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如若见面您可能一个都认不出来了。
打场
抢运回的麦子,堆放到场面上。早在麦收前,足球场大小的场面就修整的光溜溜、平展展。拉回的麦子在场面西边,垛成高高大大的麦垛。一个麦垛,长近二十米,宽六七米,高七八米,层层叠叠,顶上码成两出水状,是为了防止雨水渗漏进麦垛。麦垛里进水,垛内发潮发热,麦子会发霉生芽。
好天气,麦子要打场了。这时候,场面就热闹了,一派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场面上的活计,需要有经验,能合理安排活儿的好把式。我们连有山西华农的老职工老张、老邢等。尤其是老张,各项农活儿,耕地、摇耧、打场、样样精通。这打场的活计安排,就有老张指挥安排了。连里唯一的一台脱粒机,停在场面上,安置在两个大麦垛中间,准备脱粒。
伺候喂机的全是大田排的男劳力,女排的女子们,也爬上高高的麦垛,把捆着的麦个子解开抖散。男子们手握大木杈,站立在脱粒机两边高高的麦垛上,只要机器一响,立马投入战斗,全力添喂这大家伙,它的效率比人工高几十倍。所以,人们对它是既爱又烦,爱的是替代人工效率高。烦的是机器一响累死个人。
跟班作业的人,分成两班倒。白天一班,早上干到开晚饭。夜班干到下半夜。尤其是夜班,又累又困,如果机器出毛病停下,你看吧,麦垛上,机器旁,横七竖八的躺下一片,一个个都困累的昏睡过去了,只有修机发出的叮铛声,回响在寂静的夜空。
这边脱粒机隆隆作业,那边千里马拖拉机和牲口拉着碌碡也在碾压脱粒,拖拉机突突突地转圈跑,老张驾驭着牲口拉着碌碡,鞭子甩得啪啪响,“驾、驾”的吆喝着,那沉重的石碌碡,吱吱呀呀地飞转着。麦子铺开在老张的周围,老张站在中间,牲口围着他转大圈,不一会儿,麦棵平展展地铺在地上,犹如一把硕大的折扇舒展开来。碾压一会儿,用木叉翻倒,反而复之,麦粒就碾脱下来了。旁边几个人,在用链节劈劈啪啪的拍打脱粒,用链节也有技巧,不会用的,不几下,链板就飞出去了。
机声隆隆、马蹄得得、碌碡吱呀,链节噼啪,这是美妙的劳动交响乐,火热的劳动场景,每个人都会被深深地感染,从心底迸发出丰收的喜悦。
场面的东边,留出一大片空场,脱下来的麦粒,还要抓紧时间晾晒。必须干透,才能入库。摊开的麦粒隔一米划开,隔一个时辰,要用挡板翻倒,左边的翻到右边,右边的翻到左边,让所有的麦粒都能晾晒透。那道道麦纹,均匀、舒展、像条条金链,美极了。
七月的天,孩儿的脸,往往是摊开的麦子,刚晾晒一头晌,突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风雨来了!无论你多么饥肠辘辘正端碗吃饭,或卧炕午歇正酣,听到雷声,丢下碗筷,直奔场面。场面上,人们在紧张地把麦子拢成大堆,用塑料部盖好压实。顷刻间,大雨哗哗。看着完好无损的麦子,谁还在意一身雨水?
晒好的麦子,还要扬场。经过脱粒、晾晒、麦粒中还混有麦糠和碎杂物,要把这些杂质清理出去,要扬场。利用自然风清理杂物,要把握风向,风力。无风不成,风大不成,要拿捏的正好才行。阵风吹来,扬起木掀,“唰、唰、唰-----”一道道金色的彩虹,天女散花般在空中扬撒开来。麦絮随风飘落在下风头,麦粒沉落在渐渐堆起的麦堆上,你看,下风处飘落的麦絮,微风起伏,犹如水中的涟漪。麦粒似粒粒金沙,沙沙落地,不经意间,已经成堆,金灿灿的,看着令人心醉。
晾晒、扬场完毕,麦子该装袋归仓了。女的装,男的扛,装好的麻袋堆放在一起。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这时候,场面上的活儿也轻松些了,男男女女在一起干活儿,说笑打闹,场面上充满了欢声笑语。这是发自内心的欢笑,是对挥洒汗水换来的劳动硕果的欢笑,丰收的喜悦荡漾在每个年轻劳动者的脸上。
入仓
连队的张保管,早已把粮仓打扫得干干净净,风干晾透,就等新粮入仓了。马车把装满麦子的麻袋拉到连队大院的仓库,大田排的男战士们一袋袋地扛倒在粮堆上。一麻袋麦子,装到八九成满,一百七八十斤,一个小伙子竖着袋口朝上扛在肩上,还要脚踏垫在粮堆上的木板上,没有力气,腰板儿不硬,哪能扛起这么重的麻包。所以,这活儿都是精壮的好后生干。扛着近二百来斤的麻包,走在垫板上,那木板上有撒下的麦粒,一脚踩上,连人带包一起滑倒,有人扭了腰肌,落下残疾。
新麦下来了,食堂做了新面馒头,看着眼前白胖胖、喧腾腾的馒头,真是别有滋味儿在心头------
近五十年过去了,往事多已忘却,但难忘的是那段艰苦的岁月,难忘的是青春的记忆,难忘的是由学生到劳动者的蜕变。我们老了,也为曾经有过的经历感到欣慰和自豪。正是因为有了艰苦生涯的磨砺,我们这一代人更能吃苦耐劳、更有责任感、更容易满足、更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
原创:岳乃炳马金贵
来源:兵团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