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的《写作常谈》,书名很平易,一下子把架子就放下来了。什么是写作?写信是写作,写作文是写作,写日记是写作,所有人都要写作,不见得写书才是写作。这本书没多厚,但是我相信,你如果能从头读到尾读,一定会有收获。
《写作常谈》叶圣陶著北京出版社
我和叶圣陶先生有一面之交,他曾对我的作文进行详细地批改。我当时是15岁,上初三,但是叶圣陶先生并没有教给我任何写作秘诀,他给我树立的是对文学的信心。他对我作文具体的修改,让我知道了如何讲求文字,这至关重要。
叶先生说的都是大白话,我重点说说这本书里三篇文章:一篇是《和教师谈写作》,一篇是叫《第一口蜜》,一篇是《文艺作品的鉴赏》。
叶圣陶先生
想清楚了再写
《和教师谈写作》谈了这么几个观点:
首先要想清楚了再写。这谁不明白?但是做没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很多文章没想清楚,一个想法刚冒出火花就开始匆匆忙忙动笔,一般这样的话文章就很难写。所谓想清楚,是说从头到尾想明白,才能清楚怎么写,否则写的时候就很匆忙。
第二,叶圣陶先生强调写完一篇稿子,念几遍,对修改大有好处。这是老先生真正的经验之谈。写完一篇稿子,别说念几遍,起码念一遍。念给谁听?给自己听。默读一遍也可以。为什么要念?叶先生讲,念不下去了就说明这儿有疙瘩:一个是语言出现疙瘩,不顺溜;二是思想的疙瘩,你没有想清楚。这尤其是给初学写作者的经验之谈。
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就学这种方法,十点关灯前,我们五个同学互相讲笑话,一般我给他们讲我要写什么,从头到尾讲一遍,就发现有的地方他们爱听,有的不爱听。我就想人家为什么爱听,爱听的地方说明我讲得好,不爱听的地方就要进行调整,是不是说得啰嗦了,还是说得不吸引人了。
挑能写的写
叶圣陶先生接着说,平时的积累很重要。这种积累指的是你在写的时候,要“挑能写的写”。什么叫挑能写的写呢?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在实际生活中要养成精密观察和认识的习惯,这就是一种准备的工夫。这里面第一是要“看见”,视而不见,见而无感,是不行的。那里有一朵花,别人没看见,你看见了,走过去芬芳扑面而来,别人就失去了“芬芳”的机会。第二是要提高自己的感受,通过感受变成你自己的一种写作财富。这两点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你愿意写东西,首先要在这两点下功夫。当年莫泊桑请教福楼拜写作方法,福楼拜让他先骑马转一圈再回来,就是让他先观察。叶圣陶先生说要精密观察,也就是说不能光扫一眼,走马观花。
叶圣陶先生说的另一点是要深刻。所谓深刻,一是观察要准确精细,二是你的感受要跟别人不一样。如果你的感受跟别人是一样的,那么你写的东西跟别人也一样。观察到了才能写得到,感受到了才能写得深切。深刻不是说有多少哲学思想,有多少伟大的判断,有多少预见性,像思想家似的一般人也做不到,但是起码有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感受,要跟别人不太一样,这就可以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最近我去了一趟颐和园,好长时间没去了,疫情以来第一次去,正好刮大风。颐和园里人特别多,在长廊的前头有一个小院,小院对面有一个藤萝架,春天的时候满地开。我坐在那儿画了一个藤萝架,突然闻到一股橘子味,特别香,在北京买过那么多的橘子都没闻到过那么香的。这气味里带有水气,可能是从南方刚带来的,不是北京的橘子。我随口说了一句“什么这么香?”回头一看是个中年女性,40来岁。她正在看我画画,我回头看她一眼,她有点不好意思,就跑了。前面是一个旅游团,她跑去跟旅游团会师了。但没多大一会儿,她又跑回来,递给我一个橘子。我想跟她说两句话,表示一下感谢,她却扭头走了。就这么一件事,让人感到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我们在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大事,今天地震了,明天车祸了,都让咱赶上了,概率很小,但是类似橘子的事概率很大。
再举一个例子,好多年前,我到邮局寄书、寄信,钱不够,差两毛,兜里就剩一个元的整钱。营业员是一个小姑娘,很不高兴,让我再翻翻兜,我说没了。这时候旁边正好有几个农民工,也是发了钱正给家里寄钱。柜台边有一个小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手揣着兜里,兜一边深一边浅,好像是要掏东西,最后掏出两毛钱递给我。这时你就感受到小孩对你的一种帮助,不是说捐款十万八万是帮助,两毛钱也是帮助。而且是这样一个跟你素不相识的农民工的小孩,他知道你有困难了,又不好意思,很害羞,这种感觉让人非常感动。等我寄完书,谢过这小孩,之后去超市买东西,破开了元钱,有零钱了,回邮局一看小孩还在,因为人特别多,他们还没寄完钱呢。我当时要掏出2毛钱还给小孩,但刹那间我犹豫了一下,是还好还是不还好?小孩干一件好事,如果还他,拂了他的面子,我倒是知恩图报了,但是对小孩来讲会是一件大事。所以我最后犹豫再三,没有还给他。但我走过去,说你怎么还没走,小孩特别高兴,我就又谢了一遍。
像这样的事,一个橘子也好,两毛钱也好,是我们生活司空见惯的,每个人都可以遇到,所有人都可以写作,写什么?就写这些东西。这是我们写作者能够驾驭得了的事情,也就是叶圣陶先生所说的,挑能写的去写。你非得挑不能写的去写,虽然主题思想很好、很高大上,但是跟你不搭边,或者你遇不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去写?
日本有一个导演是枝裕和,他的作品非常温馨,又非常生活化。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细枝末节就是情节。细枝末节也是写作的根本。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对我来讲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在学习别人的时候要注意学习这些东西,不是注意学习那些花里胡哨的词汇,不是注意学习情节如何跌宕起伏,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种细枝末节,我们是不是观察到了,是不是感受到了,是不是像叶圣陶先生所说的,在实际生活中养成了精密观察和认识的习惯。叶圣陶先生说这就是一种写作的工夫。《和教师谈写作》里谈了很多观点,其中我对这几点印象特别深。
什么是
真正的鉴赏力?
在《第一口蜜》和《文艺作品的鉴赏》当中,叶圣陶先生重点谈了读书、艺术作品鉴赏跟写作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作用。他说,“欣赏力必须养成”,而且像“蜂嘴深入花心一样”,这样第一口蜂蜜才能尝到。你见了花,粘了两滴就走了,酿不成蜜。
叶先生强调,在这种阅读和鉴赏过程当中,有两点要求:第一要细;第二要有自己的主观介入。他举了一个例子,特别有意思:“比如在电影场中,往往会有一些人为了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面掉眼泪,但是另外一些人觉得这些场面只不过是全部情节中的片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而对于其中的某些景物的一个特写、某个角色的一个动作点头赞赏不已。”叶圣陶先生讲,这两种人当中,显然后一种人的鉴赏能力比较高。“前一种人只是被动地着眼于故事,看到了生离死别,后一种人却着眼于艺术。”我们阅读的时候也一样,不要光注重煽情的部分。现在电视剧就是这样,你可以看,但是被电视剧牵着鼻子走,说电视剧的审美就是我们的审美,就写不出好的东西。所以一定要读文学作品。
叶圣陶先生说的这些,对我起码是太有用处了。我联想自己,我在阅读的时候哪些地方被感动了,哪些地方让我有深切的感受,如果让我有深切感受的只有大场面,说明鉴赏力就弱。叶圣陶先生讲了,真正有鉴赏力的人属于前面说的后一种人。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部电影叫《共产党员》,讲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苏联经济一片凋零,一个共产党员从战场回到乡村,带领着大家脱贫致富,认识了村里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丈夫对她特别差,老打她,家暴很严重。他们一起工作时,这个共产党员就喜欢上这个女人,女人也对他产生了依恋。有一次共产党员到镇上买东西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个花头巾给她,这女人的丈夫知道以后,把她一顿毒打,把门锁上,用木板把窗户钉上,不许她出去。故事大概是这样,但是我就记住这样一个细节:把门都钉死了以后,这女人想逃出来,但被打得遍体鳞伤,没什么力气,最后她把窗户的挡板打开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但刚从高高的窗户跳到外面,她又爬回去了,干嘛?——把花头巾拿出来。这个细节过去60年了,我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真正感动我们的就是生活的细枝末节,而文学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细枝末节,把人们内心深处涌动的涟漪描绘出来,勾勒出来。
法国以前有一个音乐家德彪西,他一辈子除了一部歌剧,写的都是小品,几分钟一段那种。他晚年的时候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说过这样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大的东西让我恶心。”这个话说得有点极端了,不是大的都不好,大有大的好处,但是大也有大的难处。而文学最擅长的,衡量一个作者有没有写作才华和水准的,就是能不能驾驭“小”的东西,能不能观察、捕捉、感受到细小的东西,然后再现到纸面上,这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做到,那么你的写作才会得心应手。这也是叶圣陶先生所说的挑能写的写。
所以,叶圣陶先生在《第一口蜜》和《文艺作品的鉴赏》这两篇文章当中,主要谈的就是怎么去读书、如何鉴赏艺术作品,让读书和艺术鉴赏化成写作的营养。《写作常谈》这本书里面的内容很丰富,我希望大家能认真读读,学习学习这些看似老生常谈、但是对我们很有帮助的经验。我刚刚同样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女人和蛇:美国折叠》写的也都是我在美国细枝末节的见闻,都是一脉相承的。前辈们给我们留下的这些丰富的遗产,我们应当好好珍惜,真正认真去阅读的话,相信大家一定有所收获。
(原标题:叶圣陶先生的写作“奥秘”)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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