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风筝》一文说,“我不幸偶尔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这使我想起儿时,因无玩具玩而玩农具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拉东西的车子,曾承载过许多美好的童年乐趣。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能看清不少事物时,一种不起眼的农具,映入眼帘,这就是简易的手推车,或叫独轮车、木轮车。独轮车有直径尺许的一只木轮,外面裹着黑色轮胎,上面钉满不少铁钉,以防滚动时脱落。木轮上方镶只小斗厢,大约能装一背篓东西。木轮与木箱之间,平平伸出二尺来长的一对车把,大人胳膊般粗细。靠近车把的斗厢下方,镶着竖立的两只木棍,停放或装东西时起支撑作用。推独轮车时,握住木轮车把,掌握好平衡,转轴咯吱咯吱响着,摇摇摆摆向前走动。
那时农家很是困难,娃们没钱买玩具,聪明些的想办法制作,随意玩耍,同样充满着欢乐。常玩的有跳房子、滚铁环、滑冰车、打木核、踢毽子等。胆大的使出招数,把农具这样那样玩着,洒下快乐的笑声。
墙根放着的独轮车,灰不溜秋的,原始而古老,似怪物的僵尸,弃置于偏远角落,成了娃们的玩物。大点儿的娃,让年幼的坐进斗厢,抓住边沿栏杆,推着慢慢转圈或行走。周围的娃觉得好玩,也追着跑着笑着,异常热闹。快乐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就能听到。
车子周围的娃们,你追我赶,相互推搡,闷头闷脑乱跑。有时不慎撞在车上,车就走不稳,摇摇摆摆的,推的人要花大力气,才能撑稳。撞力若是很大,就控制不住平衡,车子侧向一边,倒在地上。
撞车的娃不慎闯了大祸,怕受到牵连,就慌忙跑向一边,躲藏起来。跟随的娃看车倒了,不明真相,怕惹麻烦,也逃到远处去。独轮车翻倒后,倒出里面的娃,滚作一团,叽里咕噜乱叫,有的擦破了皮,流出了血,放声大哭,不过哭一阵也就算了,因为反正也没人管。
如果翻倒的次数一多,或者某娃胳膊砸折了,大人严厉训斥,我们会暂时收敛一下,不敢玩了。大人若能参与,跟娃一块玩耍,就安全得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人力气大,能掌握住平衡,推车跑动或转圈,都不会翻倒。斗厢里的娃们,抓住边沿栏杆,叽里呱啦叫着,蹦蹦跳跳,非常开心。
后来,独轮车可能装东西少,不好掌握平衡,推起来又吃力,慢慢被淘汰了。随后出现了架子车,车厢很大,装的东西多,走起来又快又灵活。更为重要的,是可以套上骡马,帮忙拉车,省力省时,一直沿用至今。
架子车由平直而长的两根车把、比自行车轮胎还粗的车轮、长方形木厢组合而成。车厢两边竖着木板,有的顶端镶有条形座架,前后插有长方形挡板。车板底下两边是转轮,轴承上拴着拉绳。
人要拉车时,就钻进车把中间,肩头套进拉绳,两手紧握车把尖头,弓腰一步步走着。装的东西轻,还可以调转架子车方向,车在前人在后,推着慢慢走,体会不一样的感受。
遇上公社粮站交粮、磨坊里磨面、上山送粪之类重要的活,还得靠养的骡马,来帮忙一下,助一臂之力。让牲口钻进车把中间,用绳子一一系好,就赶着上路了。人们拿着皮鞭,坐在车厢前沿,嘚儿驾地吆喝着,颠颠晃晃奔走。
架子车比独轮车强,能装不少东西,转轴十分灵活,停放时又平稳,是干活必备的农具,那时我们村几乎家家都有。打碾场里的麦子、种田所需的粪肥种子、过冬御寒的柴草、修家要买的砖瓦、医院治疗,都得靠它,没有就寸步难行。可以肯定地说,农民经历的白天黑夜,所过的艰难日子,都有架子车付出的功劳,是它载着我们讨生活。
到了冬闲时,院里或场边的架子车也闲了下来。此时若被娃们见了,就视为现成的玩具。一般是某个小点的娃,蹲在刹车胶圈横木上,抓住两边栏杆,大点的握着车把,慢慢压下来,横木上的娃就徐徐上升,高高举起,嘻嘻哈哈笑着,显得无比快乐。车把里的娃,有节奏地跳上蹲下,车把一起一落,横木上的娃也一高一低,忽而升上半空,忽而落到地面,体验飞升的快乐。架子车就是我们的旋转飞车。
旁边没轮上的娃,静静地无奈地看着,分享眼前的快乐,或心生妒意,盼着快点结束,轮到自己。某些等不及的,就怂恿握把的用力压,越低越好,让另一头的娃头晕目眩,赶快逃下来。车把里的娃使坏,轻易不肯,说要叫一声哥哥,才会答应。身边的娃看到这样,还没等碎娃下来就蜂拥而上,抢占位置。
玩的时间久了,握车把娃的胳膊,会酸溜酸溜的。某些头脑灵活的,想出轻省的办法,在两把中间顶头拴根短绳,屁股轻轻搁在上面,用脚使劲蹬地,就一高一低上下。这样稍微变通一下,就解放了双手,显得轻松自在,玩的时间更久。
遇到人多时,体弱年小的就轮不上,只能眼巴巴看着。只有体力较大的,才可争抢位置,互不相让。有时刹圈横木上,站两三个人,车把里也钻进不少,推推搡搡,七扭八拐,车把一起一落,胡乱跳着玩着。某个娃若要恶搞,不予配合,就玩不下去,只能停下。有时候孩子打架,鼻青脸肿,互相仇视几分钟,却又和好如初。
娃的哥姐,看到弟妹玩不上,就把他们抱进车厢,大点的看护,拉着小跑或原地转圈,也让碎娃高兴一下。某些牙牙学语的,坐在车厢里,天旋地转,快乐地拍手乱舞,或吓得哇哇大叫,惹得伙伴们欢笑不止。
大人若是见了,怕出什么危险,就大声吆喝制止。担心的倒不是车子坏,而是怕车轮碾了腿脚或夹了胳膊。
某些性野的娃,有时大胆尝试,用架子车玩开火车的游戏。这种游戏极为惊险,想起心里就发麻,脊梁骨凉飕飕的。这玩的地方,不在宽阔的麦场或不大的院子,而在公路陡坡上。他们拉来两辆架子车,到路的斜坡顶端,车把对着车把,搭在对面车厢前沿,相互交叉,沿坡顶滑行。两架子车平行交叉时,就没了刹车,开车人要两脚触地,灵活调节,掌握速度。开动的娃坐在后面车厢前沿,抓住交叉的车把顶端,稍稍抬高角度,掌握方向。
前后车厢里,也坐进几个娃,相互配合着掌握平衡。由架子车组成的火车,行走的动力,是形成的惯性。刚启动时,速度慢,随坡度增加,越来越快。若是过快了,就费力地刹刹,设法慢下来。要是坡度较缓,行走也慢,还得用力蹬踏,助推一下。
某些调皮捣蛋的,蹲在车厢里,勾肩搭背,大呼小叫。没系纽扣的汗衫,被风吹得呼啦直响,疯狂抖动。路旁干活的人见了,担心孩子的安全,大声呼喊着“停下、停下快停下!”但车技好的娃,正在兴头上,才不管好心人劝告,依然我行我素,开着载娃的火车,从坡顶向下飞驶。
这样玩的关键,是开车人眼疾手快,能掌握好方向,控制住车速,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那时的乡村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很少出现轿车,顶多是偶尔驶过的自行车,从旁匆匆过了,不影响什么。有时开下了坡,速度很快,突然看到某个娃横穿马路,心里紧张起来。此时得尽力刹住,左右躲闪,避免相撞。有时车子偏离中心,失去控制,一下栽进边沟,撞在木桩上、土坎上、小树上,咔咔响着,人仰车翻,车把折了,轮胎爆了,行道树折了,娃受了伤,头破血流,疼得哇哇哭叫……
有了如此教训,受到大人责罚,开始会稍有收敛,但时间一长,不长记性,又会重复一次……追求刺激的天性,往往不受羁绊。即便闲得无聊时,也会结伴上山下河,比爬树、掏鸟窝、抓野鸡,尽情玩耍。村里不少人说,娃是跘大的,意思是要经过磕磕绊绊、摔摔打打、磨练筋骨,才能成长起来。说的也是啊,回首想想,哪个娃自出生后,没有尝过跌倒的痛苦,失败的教训,才慢慢长大的。
高尔基说过,“游戏是儿童认识世界的途径,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并负有改造它的使命。”是啊,游戏充满危险,却增加了勇气,锻炼了意志。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不也从中得到无尽的快乐么?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乡村里的路》《故土情》《撒尓塔情思》《敲人的雨声》等多部,作品曾获甘肃“黄河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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